青菜包子

许

七老爷出殡的时候，夏青正站在边上啃自己的早餐。两个白白胖胖的青菜包子。包子是在路口买的，面很宣，青菜揉的软软的，不用嚼可以直接咽。里面还有一点点香菇沫，不过夏青不太喜欢香菇的味道。

出殡白色的长队踏着飘忽又整齐的步伐，吹吹打打的往路的尽头走。晨雾太重，远方还是白茫茫一片。夏青见了有点着急，希望他们快点过去。她怕上学迟到。

夏青家和学校在一条马路上，距离很近，对着。马路两边是一片老式的生活区，有满地菜叶的早市，满地头发的发廊，满地烟头的酒吧网吧…夏青走在路上，只要低着头，看看地上有什么，就知道自己走到哪了。为此她总是低头看路，养成了个含胸驼背的坏习惯。

那条路上，还有家敬老院。因此夏青时常听到白喜事的哀乐，上学路上，放学回家，或者在数学考试的时候。刚搬来时她还有点怕，早上骑车一定要爸爸送到校门口，后来见多了，也就习惯了。

这片生活区叫生阳区，但夏青见得最多的，却是白茫茫的雾气和白茫茫的死亡。

夏青其实是见过许七老爷的。每年重阳，学校总是组织孩子们去敬老院服务。夏青从小学，初中，到高中，年年雷打不动的去那里给老人们剪指甲。常年死气沉沉的敬老院在那一天，连猫尾巴上的绒毛儿都是燥的，漫天灰尘，让人开心得了不得。

除了许七老爷。

许七老爷的指甲和所有人都不一样，扭扭曲曲、疙疙瘩瘩，像放朽了的老树皮，再丰润的春雨都不能让它柔软分毫。夏青只有一次被安排到那里，捏了一下他的手，就再也不敢碰了。她哇哇大哭起来，等着老师把她带走。许七老爷抬了抬手，但没安慰她。

很久后她知道，许七老爷是敬老院里唯一一个不交钱的，因为那块儿原是他家的大宅子。他现在在那儿等死。那时候夏青已经上了高中，一直以为那个没什么人气儿的老人早就去了。

夏青踩着点进入教室，迎面就是一套数学卷子。她赶忙放下书包拿出笔来，刚才路上那一点轻飘飘的难受很快就散得一点都不剩。

什

么是生死呢？

很小的时候夏青自己就想过这个问题。那会儿她刚上小学，肥胖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讲着“特别重要，肯定会考”的题目，她一脸紧张的咬着手指头，呼吸急促的听着，突然就见班主任推了门急急忙忙的进来，略过了几个不听讲的坏孩子，冲着夏青这边走过来。夏青赶紧摆了一个最标准的听课姿势：收腿挺胸，双手平放桌上。

可班主任没看她。而是冲着夏青的同桌说，赶紧收拾书包，去医院，你奶奶找你。同桌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，带着点不明所以的慌乱收拾好了书包，小心的看着数学老师，严厉的老师什么话都没说，甚至还安慰的摸了摸他的脑袋。

同桌的奶奶走了。

于是夏青知道，死亡，是一件大事，比最重要的数学题还重要。死了的人不像住在国外的姐姐只是见不到了而已，而是根本不存在了。不存在意味着什么夏青不知道，但她第一次记住了那种心口闷闷的感觉。但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在上数学课的关系，夏青想到死亡的时候总是和数学联系起来，死亡就是一个圆圆的0，是没有了。

搬到生阳区之后的夏青越来越习惯看到白喜事，白色的灵柩，白色的衣服，惨白的脸色…死亡总是和白色相连。比起数学，父亲明显更接受她的这个想法。白色代表死亡，青色代表生机，红色代表热烈，蓝色代表沉静…名字是父母对孩子最大的期待，所以父亲给她取了这个名字，是希望她长长久久的活着吗？这有点奇怪，但既然父亲已经认可了她对死亡的认知，夏青也就不再想这些事了。

那时候，她也知道了死亡是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。

可住在生阳区的夏青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。她只是安静的遵守着这点。

高

三。有人跳楼。消息很快就被封锁在了小小的教学楼里。夏青班级的窗子对着操场，窗帘被严严实实的拉起来，不让同学们往外看。夏青个子高，坐在靠窗倒数第三排，她悄悄抬起一点帘子，拗着头无视了嘈嘈杂杂响着警笛和菜场常听的咋舌声的操场，抬头看了看正在一点点变粉的天空。

临近夏天，白天越来越长了。这个城市的晚霞总是很漂亮，明亮温情的金色和粉色洋洋洒洒的流满天空，又一点点蒸发掉。教室里难得少有人低头看着书本，但连带着老师一起，都奇怪的沉默着。

那是一种有着许许多多交流的沉默。在同一个教室坐了三年的人们，带着全新的认识相互打量着。许多眼神从发梢爬上头顶，转到脸颊，顿住犹豫，最后极快的扫一下细密睫毛之后的黑色瞳仁。

一触即离。

夏青倚在墙上，伸手尝试去抓住那些飘忽不定的生命。她感到了手指尖上带着的那种微弱的心跳，早上吃那两个青菜包子的时候，微微发烫的菜包给了她相似的感觉。她现在很想咬一口热乎乎的包子。白白的包子，圆圆的，但却是一个热乎乎的、鲜活的白色的0。她也很想那种有点奇怪的香菇味儿，满满的、涩涩的堵在嗓子里，明明白白的不舒服让她感觉到了安慰。

小学的语文书上有个故事叫孟母三迁。

一迁：远离坟地。

书上写，孟子住在坟地边总跑到哪里去模仿人家祭祀家人，以此为娱。孟母觉得大为不妥，于是带着孟子搬家。当时老师讲说，孟子这样，很不尊重别人，孟母担心他以后会不考虑他人感觉。

微妙地避开了生死。不敬生死倒不如文明礼貌重要了。

不知、不谈、不想，这些赤裸裸砸在眼前的事情。多好。

那晚闻讯来接孩子们的家长都被拦在了校门外面，班里没有人提起回家，班主任和主任在班门口大吵一架，于是大家得以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在班里歇了一晚。

学生自杀是社会事件，对学校打击很大。于是夏青那届同学们连个成人礼都没有就匆匆被赶上了高考考场。

结束了吗？

不言生死，于是夏青终于也只是恨恨的咬了一口食堂的青菜包子，另外打了几个字在空白的文档上。

包子和家边路口的没什么区别。

P.S.文章和最开始的构思相差很远。写了一半的时候停了两天，结果就碰上了我校学生跳楼身亡的事。于是还是没把最开始哪个不那么可爱的结局写出来。于是本来就弱化了剧情的东西简直称不上小说了。不过生死太难写，下次有机会再说吧。最近开了几个中篇…对，几个。于是我已经在想我可能会弃哪个坑了^^